海峡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的《冰心全集》第三卷1944年内收《现代女作家书简》一文,全文云:
××先生:
来信敬悉。关于作稿,岂明先生已催过两次了,只因牙疾,不能写作,抱歉之极。《××特辑》很动人,颇想写他一写,题目一时不能定,因为我作稿,常常是后定题目的,在可能范围内拙稿总拟在五月中旬奉上不错。此请
撰安
冰心拜
五月一日
文后括注云:“此信最初发表于《风雨谈》1944年第11期‘现代女作家书简’。”
这篇书简的收入和编年,以及它的题注,都成大问题。
同是这一套《冰心全集》,同在第三卷,在1936年内又收有《致陶亢德》书简一件,内容与这篇所谓《现代女作家书简》基本相同,仅名头作“陶先生”,“撰安”之后另有“语堂先生前代候”一句。《现代女作家书简》中的“《××特辑》”,在《致陶亢德》书简中作“《北平特辑》”。《现代女作家书简》中的“奉上不错”,在《致陶亢德》书简中作“奉上不误”。
不难发现,两处所收书简原本是出于同一件,一入于1936年,一入于1944年,其中必有一误。
陶亢德是《宇宙风》半月刊的编辑,《宇宙风》是周作人、林语堂等人创办,接连推出几期《北平特辑》,很受欢迎。周作人、陶亢德向冰心邀稿,冰心慨然应允,约定5月中旬交上。信是5月1日写的,过了一周,于5月8日夜,冰心女士风风火火赶出《一日的春光》,抒写一个晴明的春日,在北平看海棠的感受,提前交了稿,随即在1936年6月1日的第18期《宇宙风》上刊出。冰心书简中提到的岂明即周作人,曾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员宿将,这时仍然很受人们的尊敬,因此冰心敬称其字而不直呼其名。而1944年的周作人,已滞留在沦陷了的北平,走进人生的昏暗;此时冰心则正在大后方的重庆,从事文化抗战,两人早已不再有书信往来,更不可能有周作人向谢冰心约稿催稿的事了。1944年第11期的《风雨谈》,将此信收作《现代女作家书简》,那是后来追发,而不是原初发表,也就是说,发表的年份并不是写作之年。这套《冰心全集》据现代文学馆舒乙先生征集到的原件,将《致陶亢德》书简收入1936年无误,又重出复见于1944年内,显然有误,题作《现代女作家书简》也显然不妥。《冰心全集》的编者不知考年考源,又失于校勘,因有此误。这样的错误,真是害了读者不浅。
我们国家有明文规定,正式出版物中的差错率不能超过万分之一,超过这个限度即为不合格,就要下架,不能上市。这套全集于1944年错收《现代作家书简》一文,全文140个字(包括题注和标点),第三卷全册共37万字,就冲这一篇文章的错失,至少这一卷是应该下架抽换重印的了。而且,全书的错失还不仅这一处,第三卷的错失也不仅这一处。现在出的书,还有错失更严重的,可能是“法不责众”了吧,若是真的执行起来,该下架的书可就多多多多矣!
这个例子错失很严重,又很浅显,真叫人哭笑不得。我反复揣摩,为什么会出现这类的错失?这类错失能不能避免?我们从中应该吸取点什么教训?我可能被人认为是背时的迂见,但不能不想到史源学和年代学。早在六十年前,国学大师陈垣先生就曾极力提倡史源学与年代学,当年清华、北大和辅仁大学的历史系中文系,都开过史源学或史源学实习的课。史源学与年代学有时互为表里,陈垣先生致力于年代学,也有一系列论著。以我大半生研究文学史、艺术史、建筑史和文物考古、金石碑刻、诗词书画的诸多情结,在不断吸取新鲜学问、调整知识架构的同时,总以为史源学、年代学还是认真读书做学问的一种基本功底,掌握了它的真谛,在实践中磨砺,我觉得受用无穷。我们在解放后批判胡适“繁琐考证”,把学术考证看成一种反动,顾颉刚、俞平伯等先生都跟着受了许多冤枉批判,史源学与年代学都已经废而不讲。黄庭坚说,治学要如大禹治水,必先知天下之脉络。《红楼梦》有一个回目叫作“刘姥姥信口开河,贾宝玉寻根问底”,作学问不许你寻根问底,溯本求源,就只好信口开河,假大空,空大假。写文章编文集甚至出专著的,于是便逐渐走向空疏,文章文集中诸如此类的错失,也就一个接连一个,日渐严重了。近年来出的名家文集全集很是不少,诚然是好事,可也常有诸如此类编辑校勘不精的情况,让人无法恭维。有的集子,例如广西民族出版社出的《徐志摩全集》,错失更为严重,简直无法卒读。各种错失之中,又是史源学、年代学方面的问题最为严重。李白有句云:“千金买歌笑,糠养贤才”。读者需要营养充分的精神食粮,糠是万万养不出贤才的。我们总讲十年树木、百年树人,现在又天天强调素质教育,培养一代又一代人读书做学问的根基,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。当前学风的浮浅让我们斯文扫地,甚至天地难容。我深信学术界的整体认识必将趋于一致,走错了的路,还是应该走回来才是,我看大学历史系、中文系,以及考古系、艺术史系,尤其是国学院和文史哲各类研究生部,都应该重开史源学方面的课程。一家出版社哪怕至少有一位能够掌握史源学、年代学基本功夫的编辑,像《冰心全集》错收女作家书简一类的事,也就不难避免了。